Lynn's World

那一天，我哭了很久，很久。

「在我面前，妳只要作妳自己就可以了。」

一句話，安靜卻像大熨斗般把我心裡那個鋼鐵給融了。

眼淚，像一個無聲的靜流，流著流著。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是記得，我抱著海安，像回到羊水般安心地流著淚，靜默在一個安靜的小宇宙，不知道時間到底過了多長又或者多短。當我終於抬起淚眼看著他，他眼神朝下注視著我，眼睛相望著，好像穿透了一些什麼。那一刻，我的心室顫動，身體感覺到一陣騷動不安。我該，不會，愛上他了吧？

他，笑了笑，拍拍我的頭，轉身塞了包面紙給我。

「愛哭鬼！走！帶你去我的祕密基地吃飯！」

「啊？！」

「鼻涕擦一擦！走！我開車！」

車子開到一個安靜的區域，看起來是個住宅區居多的地方。

「你的祕密基地，在那裡啊？」

「前面轉角那裡。」

我往前看了看，在轉角有一家咖啡店，在這樣一個店家不多的社區裡發著獨然的氣味。

海安領著我走進店裡。入口處是一台鋼琴，鋼琴上坐著一隻大熊絨毛娃娃，右邊是開放式的桌椅，左邊是區分著一個個小區塊，當中有幾組的客人在用餐。店裡的牆壁，有一面是鳥類的生態攝影照片，有一面張貼著一些照片，看得出來是旅行中所拍下的拍立得照片，照片上有著應是拍攝人的簽名。

「嘿！今天看起來生意不錯！那裡，有人嗎？」海安搭著拿著托盤的男生肩膀問。意有所指地說著"那裡"，感覺他跟這家店的人很熟。「哈，沒有。去坐吧！等下幫你們送水和點餐。」男人回頭對我笑了笑，然後走進廚房。海安示意要我跟著他，我快步地往前跟上去。

「這是我的寶座，今天讓給你！」他揚著眉毛說。

我順著他的目光往前看，那是一張紅色的球椅，旁邊還有一隻小熊，「哇！」我樂得立即脫下高跟鞋，抱起小熊，窩進球椅裡。

「你常來這裡喔？看起來很熟的樣子。」

「噢，對啊，常來。這裡的老闆，就是剛剛那個，是我好朋友的哥哥。這家店是他的 dream café。」

「dream café？」

「嗯！對呀，dream café！每個人夢想不一樣，有的人夢想拍好電影，有的人夢想畫好畫，有的人夢想賺很多錢，他的夢想是開一家屬於自己的咖啡館，大概就很像《第三十六個故事》裡的朵兒吧，想要一家自己的咖啡館，提供自己想要的餐點，煮自己愛的咖啡，做自己愛的Soufflé。」

「Soufflé？」

「Soufflé，是一種法國甜品，Soufflé一字在法語的意思是『使充氣』，因為主要材料是蛋黃和打勻後的蛋白，烘焙後蛋白會蓬鬆地脹起來，所以叫做Soufflé。..」

「今天的甜點Soufflé是百香的喔。」老闆Chris笑咪咪地加入我們的話題，「二位今天想點什麼？」

「我要紅燒牛腩，加....Baileys，和Soufflé。」

「哇塞，你居然這樣就點好了喔？！我要.....菲力，加....。」

Chris看我苦惱的樣子：「要不要紅茶？我們今天剛進了紅玉紅茶。」

「好啊！甜點一樣是Soufflé。」

因為在一家dream café裡，讓我不禁好奇了起來。

「海安...」我說，「你的店，是你的 dream 嗎？算是....dream come true嗎？」

「嗯！這是個好問題！讓我想一想....」

海安的神情突然安靜了下來，像是，一吋，一吋，往海裡，海裡，找尋深處的什麼。

像是深深深入海底，拾起來海貝後，再一點一點地回到海面上來，海安回應我：「算....是吧。我曾經跟一個好朋友約定，我們要一起開一家店，一家能夠讓大家找到他們想要的心而笑著走出去的店。一開始我們一起規劃這家店的調性走向和位置，我爸媽的朋友，一位很照顧我的長輩，知道我想開店，就把這個地方借給我開店，很誇張對吧？店的位置在精華鬧區，店租少說一個月也要一百萬，居然就這樣借給我開店耶！但是我拒絕不掉，當然心裡也是十分樂意啦，所以『我的店』就這樣成立了。」

「咦？但我每次到店裡，都只看到你一個人啊？」

「噢對！他走了。」

「走了？」

「嗯！走了。在店才開張的那個月，他跟一群人一起到北海岸衝浪，被暗潮捲走，就這樣走了。」

 「啊？！……」

「很八點檔對不對？在你以為一段故事才剛要開始的時候，就突然句點了，沒有辦法說不要，什麼也做不了，能做的，只有接受，我還倔強地看遺容哦！好像必須要那麼做，我才能讓自己相信那傢伙已經不會再出現了。然後只能跟自己說：『我要替他把他的份一起活下去，而且要加倍』。……咦？妳怎麼哭啦？……」

接過海安遞過來的衛生紙，我一邊哭又一邊笑，覺得自己真是莫名奇妙。

「哈哈哈哈！……你是我人生裡第一個為我的事哭的人耶！哈哈哈哈…」

「……煩耶你！～」一邊擦著眼淚，用著濃濃的鼻音，我說：「但是，我的人生更是走驚十八拐哦！」

「哦？」

「我媽死了之後，我爸靠著在工地搬水泥養我和我哥哥，有一天有個伯父主動跟我說：『你爸工作很辛苦，你高職的學雜費，就讓我來贊助吧！不要跟你爸說哦！你爸臉皮薄，就說是你成績好所以學校讓你免學雜費吧！』每天看著我爸早出晚歸，因為揹負重物所以老是這裡痛那裡痛，對於伯父這樣的善意，我就默默接受了，心裡想著：等到我開始賺錢了，再慢慢還給伯父。」

將身體蜷曲在球椅裡，我繼續說：「我不是說我去澳洲打工生活一段時間嗎？出發前一個月，伯父約我一起吃飯，然後跟我說，他其實才是我爸。」

「啊？！！！」這下換海安驚訝地下巴快掉到桌上。

「嗯！但那一刻，我生命裡曾經有過的一堆疑問排山倒海地出現，但同時，那些疑問，也都有了答案。我突然明白：為什麼媽媽會常常莫名奇妙地找我麻煩，不管我再怎麼努力她都不滿意；為什麼我跟哥哥不像；為什麼在我幼年記憶裡有時候媽媽會偷偷帶我跟伯父吃飯但又交待不能讓爸爸和哥哥知道。只是，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伯父要告訴我？我媽走都走了，而在我的生命裡，是我爸養育了我十七年，他沒有『當過父親』，他憑什麼說他是我爸！」

「嗯！！！」

「那你當時怎麼處理的？」

「我當時都要出國了，就不管了！我和我爸和我哥，三個人雖然生活有點辛苦，可是爸爸很疼我，也很努力想要給我們好的生活，對我來說，我擁有很好的教育，不管我未來在那裡或做什麼，我都知道我擁有很大的資產，就是我自己，而讓我學習到這件事的人，他才是『我爸』！而且啊，還有件事我沒讓爸爸知道，決定要去澳洲，是因為某一天晚上叔叔企圖強暴我，但是沒有成功啦！但是我沒法在那個家待下去了，所以決定出走。」

「嗯！！！……」海安停頓了一下，繼續說：

「你覺不覺得……」

「嗯？」我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不知道他會說出什麼...

「你覺不覺得，有的時候，原來以為的自己被打碎之後，會是一場很混亂的仗：過去以為的真實，會突然開始疑惑什麼是真的什麼是錯覺？為什麼是現在？為什麼這個人出現？又為什麼要打？可是，我也覺得，人最奇妙的就是這一點，人的意志可以死去又活來千萬次。你看哦，這個世界上，無論什麼樣的地方，不管是高山、極地、深海、沙漠，人類都有耐力和方法到達，只要撐得住，那個誰，很會跑的那個，不是都跑過極地了嗎？每個人的意志，都有改變自己命運的力量，然後自我消化成完全不同的體悟。那些東西，那些過程，那些串連，看似隨意，但沒有一個是隨意發生的。(*1) 然後，也就像達賴喇嘛說的『我們每個人的概念都出於自己，所以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宇宙的中心』(*2)，我們透過觸覺、味覺、視覺、聽覺，乃至思考所感受到的東西，即便是一杯水，一根羽毛，我們也許咆哮又或微笑，這些都細細綿密地組織成了『我』，組成了『我的世界』，然後讓我們遇到一個又一個的人，我遇到了你，你遇到了我，而此刻我們在這裡，這或許mean something，只是我們現在不一定明白。但是我們現在在這裡了啊，時間、地點，像GPS那樣定位著，而我們可以就現在去界定出我們要成為什麼樣的人，不要成為什麼樣的人！跟父母是誰，其實可能完全沒有關係耶！」

我看著他，海安一口氣講了很多話，喝了口水之後說：「哇塞！我超久沒有講那麼長的話了！」我感覺，他的話裡，好像有一些很重要的東西，但我一下子無法完全消化，如果頭上有視窗可以顯示我的狀態的話，大概會是一個一個泡泡，慢慢，慢慢，慢慢地冒出來。

「呵……我一下子講太多了。」

海安不好意思地抓抓頭，而我還是一直一直冒著問號泡泡………。

海安讓我一個人安靜地窩在球椅裡，跑到櫃枱旁跟Chris聊天。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海安走回來，坐了下來，眼神晶晶閃亮著：

「嘿！有點晚了，該回去了！」

「噢，好啊！」正當我準備站起身，海安卻示意要我等一下……

「等一下！離開前，我們一起來做一件事好不好？」海安有點肯定，又有點欲言又止，「這裡人還蠻多的，不過，Chris這家店有個怪癖，在每天晚上十點半休店前，Chris會邀請店裡的客人一起祈禱，今天你陪我一起主禱，好不好？」

不可否認，這是我生命裡很奇怪的邀請，但我卻笑地點頭了。

Chris分給每一個人一個小蠟燭，點燃之後，將店裡的燈全關了，一下子，店裡暖光點點，我手捧著它，手溫了，心也是。

海安邀請每一位閉上眼睛，然後開始了他的禱詞：「小王子的故事裡，有著『蛇裡的大象』，它教會我們：眼睛見的不一定是真實。西藏人說，一盞酥油燈，代表一個體悟。現在我們執著這盞燭光，深入注視我的內在，在我們生命裡的事件和反應，都是我的僕人，任何事，或任何人，都無法控制我，我在乎，他們才存在。(*3) 謝謝你，那些發生在我生命裡的悲樂歡喜！謝謝你，我愛你！」